本文转自:光明网
作者:阿瑟穆·小七
剪羊毛
一位瘦小的牧民,纠缠着双腿,从暗绿色的树丛中慢腾腾地走过来。渐渐可以看清,他的胳肢窝下夹着一把半米来长的羊毛剪子。
他来之前,我已经找好两个年轻人候在院门口,准备给他打下手。当他站在我们面前,很明显能感觉他喝了点,打招呼时让人闻到了葡萄发酵的味道,眼睛也潮乎乎的,泛着红。以他这个状态给羊驼剪羊毛,我有点紧张。
往年给羊驼剪羊毛,必须找上两三个强壮的邻居,帮忙按压住羊驼,用粗绳捆住它的腿,再用麻袋罩牢它的头。即便如此,羊驼时不时还会挣脱束缚,猛地跳起来。不搞上三五个小时,剪羊毛的事儿是不会完结的。并且,每次都不可避免地会在它身上留下一些小的伤口。
五月,是剪羊毛的季节。给羊驼剪羊毛,绝对是我一年中最头疼的事儿。昨天傍晚,邻居哈森别克说已经联系到一位“方圆百里内的剪羊毛专家”,只是,每次都得喝点才能进入工作状态。
眼前这位专家,一看便知是典型的牧人,虽然瘦小,却很结实,胳膊比一般人要长,上面挂着一双沉甸甸的大手。
“把羊驼弄过来!”剪羊毛专家好像有点不耐烦。他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墙角的一块大石头,而后往剪刀上吐起唾沫,按在石头上磨了起来。“快点!那个……库布西,几百只羊都干瞪着眼,等着我呢!”他说的“库布西”,是我们村马路对过的另一个村。
剪羊毛专家举起剪子,朝着空中“咔嚓嚓”剪了剪,身子前后晃着,挥手让大家从羊栏的栅栏门前退开。
“啊?不用捆?”我们手中提着绳子和麻袋,异口同声。
“捆起来?捆起来,我怎么剪……”
我们露出担忧的神色:“它的脾气大得很……”
他不耐烦地伸出手,朝我们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而后推开了栅栏上的小木门。羊驼早就觉察出什么不对,陀螺般在羊栏里绕起圈子,还不时朝后弹弹后腿,随时准备跳起来踢人的模样。
正当我们看得眼花缭乱时,突然听到很奇怪的声音。
“波波波——”专家鼓起嘴,喉咙里发出声响。
羊驼奔跑的速度逐渐放慢下来,接着,停在羊栏的角落里,像是听懂了专家叫他停止奔跑的语言。
这时,就像把某个开关关掉了似的,专家的身子突然不晃了。只见他从容地逮住羊驼脖子后面的毛,熟练地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嘴里又小声“波”了一下,羊驼在他的两膝间居然乖乖卧了下来,温顺极了。接着,他将脖子上的厚毛从中间分开,将剪刀伸进羊毛底部。
呼呼的风吹过,屋檐下的燕子喳喳叫着,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像一张照片。
奇迹出现了。在专家手下,那羊毛一块块掉落下来,就像切蛋糕,而羊驼不但百依百顺,并且像是脱去了厚重的毛大衣,感受到了凉爽的空气,很享受地眯起了眼。专家的喉咙里不时“波波”几声,很轻松的样子。我们呆住了,瞪着眼望着他。
脖子及后背的毛不到十分钟就剪完了。然后,专家又“波波”几声,轻拍羊驼的脖颈,羊驼站了起来。他盘腿坐在地上,羊驼依然配合着,几乎没怎么动。他开始修剪肚皮上和腿部的毛。
“剪完了!”五分钟后,专家扶着膝盖,站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神情。我们明显听出了“就这么简单”的意味。接着,他推了一把羊驼,羊驼便欢快地冲到草地上,啃起了草。此时,这位专家身体摇晃的开关又打开了,恢复到来时的模样。“给它剪羊毛嘛……不是给它找麻烦……是让它舒服!”专家口齿不清的话语打破了寂静,“它和人一样……你们捆着它,包住它的头,它不知道你们要对它做什么,只能跳上跳下地反抗。”
我们像是突然清醒,顿时忙碌起来,跑着端热茶,拿热毛巾。“这还算是事儿吗?”他摆摆手,摸一把脑门上的汗,“我可没时间喝那茶……库布西的几百只羊等得着急……”说完,他晃悠悠地从我们面前走过。
有人说,专业剪羊毛的人,浑身上下一股羊膻味儿,难闻得很。可我觉得,此时剪羊毛专家身上的气味儿,像是以前老人们手捻毛线编织的毛衣味儿,让人想凑上前去,深吸几口这暖暖的、熟悉的气息。
布鲁汗大姐和小黄牛
凌晨一点,天空飘着大片的雪花,邻居布鲁汗大姐家的牛棚发出一道微弱的光亮,是那头调皮捣蛋的小黄牛出了状况。
小牛三个月大,原是一只非常强壮的小家伙,什么也不怕,时常挤开我家院门,溜进来,追我那胆小怕事的羊驼,用头顶,用脚踹。但是,今天它僵硬地侧卧在牛棚的角落,两眼发呆,脖子伸得长长的,鼻孔张大,嘴巴半张,白色黏液顺着嘴角淌了一地。
村里的动物医生早已赶到,正把体温计插进小牛的肛门,一面询问布鲁汗大姐:“它有没有吃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它吃了……一箱苹果。”布鲁汗大姐显然怕被医生责怪,解释说,这头小牛下午一直跟在她身后要饼干吃。她去地窖取铁锹,没扣好地窖门,谁知小牛溜了进去,几乎把一箱苹果吃光。
动物医生用手敲击小牛的腹部,像是敲鼓的声音,又取出温度计看了看,脸色凝重起来:“它胃部膨胀得厉害!看看,它早就不反刍了。”他推推小牛,想叫它站起来走一走。可是小牛丝毫不想动,一副放弃了的样子。“危险啊!牛羊这种反刍类动物,都是四个胃,如果出现不反刍的情况,很快会胃胀气,严重的话会胀死。”他起身从包里取了一管针剂,“针打了也不是马上就能好,你要想办法叫它站起来,牵着它一直走,就有希望。”
“我立刻就开始!”布鲁汗大姐眼睛一亮,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开始在小牛的脖颈上绑牵引绳,似乎很高兴可以通过自身努力,让小牛好起来。
我把动物医生送出院门。“去年村西头恰拉家,一只羊溜进厨房啃了几颗大白菜,肚子胀得像个皮球,就那么活活胀死了!”他说,“这只小牛……希望也不是太大。”我不敢告诉布鲁汗大姐,又不知如何帮忙,担心给她添乱,只能转身回家休息。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当我推开布鲁汗大姐家的院门时,顿时像木头那样呆住了:院子里多了一个雪人牵着一头雪牛的雕塑——是移动着的雪雕。布鲁汗大姐的头上和肩膀上落满了积雪,裹着头的围巾上挂满了呼出的气体冻成的冰霜,棉衣和棉裤上也是雪霜。她眼睛半闭着,满是憔悴。
“布鲁汗大姐,小牛怎样了?”
她好似从梦中惊醒,那头小牛也被我的声音惊得四处环视。“它跟昨天不一样了!已经好多了!”可以听出她的心情很好,“来,你来摸摸它的肚子。”
我凑上前用手一摸,软软的,完全没了胀气。在我看它的同时,它正用轻松的眼神瞅着我,嘴巴也在左右磨嚼。我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
“这是另外一头小牛吧?”我问布鲁汗大姐。
“是它,就是昨天那头!偷苹果的小牛!它好多了,两小时前,还放了一长串屁,拉了一大堆出来。”她接着说,“前两个小时,我在它后面,两只手托着它的屁股,推着它,让它走。后来,它好像好受了一点,也可能是看我那么辛苦,不好意思让我太累,就自己走了。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没停过。”
“你从没见过一个人,一整夜,零下三十多度,牵着一头牛,在院子里兜圈子吧?”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这是布鲁汗大姐的丈夫。他买了一台小型除雪车,冬暇时,给镇上的道路除雪能挣点钱。“刚才,我铲完雪回来,还见她牵着小牛,在院子里转啊转的,没见她停一会儿!不烤火也不喝水!”
我对布鲁汗大姐说:“现在你可以进屋喝一碗奶茶暖和暖和了!”此刻,小牛的尾巴摆动着,也抖起了身躯,想把一身的积雪抖掉。“不,我不能休息,我得赶紧去给前几天才下了牛娃子的母牛取些干苜蓿草。瞧瞧这天气,得让它吃得饱饱的……”
《光明日报》(年05月20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