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平(清华经管学院金融系教授,清华经管中国金融研究中心主任),本文是何平教授授权九卦金融圈发布,转载请务必注明来源,否则谢绝转载。
国际资本流动是动态的,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本文是何平教授分享一些他对当前时期国际资本流动新常态的看法。
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要我用成语来概括,在国际舞台上可以说不再置身事外了。世界经济进入全球化以来,中国与世界的经济联系愈发紧密,中国早已成为了全球经济中不可分割和不可小觑的一部分。所以,对于中国经济发展,或是全球资产配置,要想有深入的了解,就必须先深刻分析国际资本流动和全球经济分工的发展变化。
在全球经济大环境中,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产业的分布和转移,遵循着一定的规律,下面将具体讨论。在影响产业转移的众多因素中,国际货币体系是很重要的一元,从中也体现出实体经济和虚拟经济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及其对全球经济分工和资本流动无处不在的影响。
今天我将重点讨论三个问题:
国际资本流动的基本规律未来世界格局的影响因素国际资本流动的新动向
国际资本流动的基本规律
近年中,全球产业转移共经历了四个阶段。首先是二十世纪50年代从欧美向日本的产业转移,然后是60-70年代,从欧美日向亚洲四小龙转移,紧接着到二十世纪80年代是从欧美日亚洲四小龙向中国沿海地区转移(主要是向珠三角、长三角和环渤海地区的制造业转移)。近年来,可以观察到正在发生着第四轮产业转移——中国沿海地区大量的制造业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向中国内地以及周边国家转移。
同时按贸易收支来看,我们大概可以把国家分为三类:
净消费国家:这些国家都是贸易赤字,如美国、葡萄牙、爱尔兰、意大利、希腊和西班牙;净储蓄国家:主要净出口国有中国、日本和德国;资源输出国家:如俄罗斯、澳大利亚、巴西、阿拉伯国家;
其它的一些国家或在贸易上不是很活跃,或占全球的经济比重非常小,因而不包括在三类。
年各国在全球贸易额中所占的比重:
中国出口占世界总额的13.8%,进口占10.1%;美国出口占9.1%,进口占13.8%;不难看出欧美国家都是净消费国,中国、日本、韩国、德国等国都是净出口国。还有一个现象是货币储备权重问题,在世界储备货币当中,美元和欧元是主要货币,美元占60%多,欧元占20%多,其它货币所占份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这些与我们要讨论的产业转移有什么关系呢?
首先,美国的政治影响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产业转移的方向。日本和亚洲四小龙都是美国的盟友,80年代中美建交,中国也成为了美国政治上的盟友。所以产业转移离不开政治上的影响力。那么近期的产业转移和美国有没有关联呢?显然,美国在利用汇率的问题向中国施压,希望能削弱中国在制造业的地位。
其次,美国可以利用汇率问题随意打压与其有顺差的国家。也就是说,美国的制造业产业转移并不是简单的口头命令企业去其它国家生产,因为没有企业会真正听话。它有很多手段,政治手段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汇率手段,60年代向日本、70年代向亚洲四小龙、80年代向中国的产业转移都是这些手段的应用实例。比如说80年代的《广场协议》和90年代人民币的汇改。
你可以看到汇率在其中的作用,先是日元升值,接着,人民币贬值,从1比4贬到1比8.7,随后在8.3停留了若干年。正是在汇率的作用下,中国大陆的生产成本大幅下降,可见汇率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
近期美国人为什么总说中国是汇率操作国?其实中国对美贸易有顺差,但并不代表汇率一定是被低估的。因为美元是世界最主要的储蓄货币,任何国家如果希望获得美元作为储备货币的话,唯一渠道就是通过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来获得美元,因此美国对其它所有国家贸易状况加总永远是逆差,汇率变化只会改变顺差结构,把顺差从一个国家转移到另一个国家,而不会真正减少美国的总逆差额。
所以美国要求人民币升值,是因为其希望中国的生产成本上升,从而把部分制造业转移到其它成本相对更低的国家,也是他扶持的国家如越南、柬埔寨、印度等。这样就可以防止中国经济实力快速增长,一直以来这都是美国很重要的战略目标。
在欧洲,欧元也是世界储备货币,同理,欧洲整体对外也应该是逆差,但有一个例外——德国。因为德国利用欧元整体弱势,成就了其出口的优势。德国一个国家顺差,其它国家逆差,加在一起还是逆差。德国的技术比较先进,所以能够躲在相对疲软的欧元背后,保持自己出口的优势。
而其它国家——资源输出国和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缺少必要的竞争力和生产机会。这里的竞争力主要来源于两方面——汇率和技术。而汇率和相关国际货币的话语权由欧美主导,技术被欧美掌控,生产机会也很大程度上掌握在西方国家手中。
在这样的背景下,国际资本流动的结构不言自明。以欧美为首的发达国家可以称为“需求国家”——通过产业资本投资,把钱投入发展中国家,而发展中国家进行生产,把产品和资源向发达国家输送,以此赚取外汇购买发达国家的金融资产。
这样的国际资本流动导致了以下几点:发展中国家贸易顺差、低附加值、低技术含量、低收入;发达国加是贸易逆差、高附加值、高技术含量、高收入。
整体上欧元和美元是外汇储备的主要货币,所以欧美一定是净消费国。而发展中国家是净出口国,所以一定会过剩储蓄。那么从整体来看,国际资本当然是从发展中国家流向发达国家。但仔细观察其中的结构,全球资本流动事实上是双向的。固定资本(FDI),如股权投资等一类投资,在从发达国家流向发展中国家。而发展中国家流向发达国家的是金融资本,而且流量远高于固定资本流量。
通俗地说,人家到中国投资的多是股权——高回报。我们去美国的投资多是国债——低回报,虽然我们投资数量大,但我们是赔钱的。这就是双向资本流动实际情况。
所以为什么说在现代货币体系下,欧美国家是剥削者,发展中国家是被剥削者?他们每年通过硬钞票,来购买你的产品,形成逆差之后,通过双向资本流动,赚取你的利差,这种不公是国际货币的地位带来的。当然也是由于发达国家先进的技术及管理模式,赋予了他们在实体经济和虚拟经济中的控制力,从而在长期中形成了不对等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
从短期策略来看,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剥削途径——通过短期国际资本流动“剪羊毛”。如通过货币攻击,卷走东南亚快速经济发展所需的金融储备。广场协议中,先让日元升值,在升值预期下,大量资本流入日本,然后通过抛售资产赚钱撤离,就是所谓的“剪羊毛”。
中国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我们看几年前媒体上一直喊,人民币要升值,因为有大量的顺差,大量资本流入房地产及各种固定资产,而从去年开始,又有了人民币贬值的预期,导致大量资本外流。所以这种情况如果控制不好很可能成为第二个日本,不过中国目前暂无此迹象。
次贷危机不算“剪羊毛”,但形成了相同的结果。次贷危机中爆出的很多问题其实都和这种不对等有关。其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过度消费——把钱贷给还不起钱的人,让他去买房子造房子。另外他之所以能过度消费,是因为可以很便宜地从海外借到钱——把国债卖给中国,然后变相地把资金注入银行体系,这就是美国次贷借款人的资金来源。
次贷危机中也可看出,美元主导的货币体系是缺少自律的:让美国人过度消费,形成危机,而危机的成本,美国人只承担了一部分,其余部分转嫁给了美国国债的购买者。也就是说,成本是大家分担的,好处都是他一个人赚的。所以说,全球化和相应的国际资本流动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西方发达国家剥削甚至掠夺发展中国家财富的工具。
此外,资本收益双向差别也不容忽视。这一点从年到年国际海外投资年均收益就可见一斑。
我国的海外资产平均收益2.86%,而我们的负债——别人投到中国的钱,平均收益是5.52%。再从结构上看,FDI占海外负债的比重为61%,表明外国人投的钱大多是股权投资,而我们向海外的FDI只占6%,可以说相差甚远。美国反过来,海外资产回报4.15%,负债回报成本3%,每年可以净赚钱。
近几年来,我们听到了和全球化不同的声音,以美国特朗普为首,他提出的一些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反全球化的。其根本原因是当前全球化、收入差距过大和战乱引起人口从穷国向富国流动,中国的崛起给西方国家带来很大压力,使他们对全球化产生了怀疑,怀疑全球化是否对他们真的有利:自己虽然消费了很多年,但却感到竞争力逐渐落后,反观中国却在全球化中获益很大。他们开始考虑,有时短期内有利的做法未必在长期中有利,从而催生了很多贸易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论调。
客观来看,以特朗普为代表的民粹思想无法摆脱精英集团的固有观念,欧美等西方国家仍然希望维持其在全球治理中(不公平)的主导地位,并继续保持其文化上的优越和技术上的领先。
未来世界格局的决定因素
未来世界经济格局的决定因素有很多,我们主要讨论其中的政治因素。这一点依然是由大国主导:首先是中美俄三方的博弈,中美既有经济上的相互依赖,也有政治上的冲突。其次在欧洲,是一体化还是分裂,这对欧洲各国的影响也是不对称的。最典型的就是上文提到过的德国,躲在疲软的欧元背后坐享其成。而法国虽为欧陆另一大经济体,却无法抗衡德国在欧洲的影响力。
在全球治理模式方面,不确定因素主要有: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是否会有新的变革?尤其是在当前人民币国际化、比特币等迅速发展的大背景下。另外,“一带一路”是否能打破世界经济对欧美市场的依赖?亚投行的设立以及一些区域性贸易协定是否会打破原来WTO、世界银行和IMF主导的全球分工规则?随着新兴经济体影响力的不断增加,G20能否取代G7?这些问题都是全球治理中必需要考虑的因素。
具体来说,我们看看欧美国家会发生什么。在我看来,制造业回流美国可能性不大,贸易壁垒可能引发摩擦,因而美元可能无法维持其利用逆差在国际货币体系中占据的主导地位,美元在世界的主导地位是通过贸易逆差来维系的,这和贸易保护本身就自相矛盾。另外,大幅减税可能无法维持美国通过财政赤字在全球的军事霸权(除非大量印钞)。同时,美国出于调控经济周期的货币政策紧收和前两条都冲突。所以美国面临着艰难的权衡取舍。
欧洲的未来的风险主要来自于:美国无法容忍德国独霸欧洲。因此,欧元的风险大于欧盟的风险;欧元的风险大于美元的风险。
国际资本流动的新常态
“一带一路”就是国际资本流动的新常态。
“一带一路”通过中-蒙-俄、新亚欧大陆桥、中国-中亚-西亚、中国-中南半岛、中巴经济走廊、孟-中-印-缅,六大走廊将各国紧密联系起来。
“一带一路”的意义太重大了,它让发展中国家之间有更多平等互利的合作,对世界来说也是西方国家主导的产业分工和贸易模式的必要补充,有助于发展中国家摆脱在全球产业分工中的不利地位。而亚投行和丝路基金则是西方国家主导的资本流动机制的重要补充,中国与他国的贸易货币兑换相较于现有的国际货币体系可能会对发展中国家更加公平。此外,其中所提倡的文化包容,有助于形成不带有价值观色彩的稳定可持续的新型经济合作模式。
在过去我们已经看到过中国海外投资的飞速增涨,相信在未来,对“一带一路”地区的投资会进一步增加。
我国海外投资现状
资本流动的最新动向
我认为围绕“一带一路”及其理念的国际资本流动会成为主流
关于资本流动的最新动向,我认为围绕“一带一路”及其理念的国际资本流动会成为主流——哪里落后,哪里就有发展机会,因为会有大量的基础设施建设需求和部分制造业转移。中国海外投资和本土资本流动将顺应国家发展战略:发展高科技、高能源、新技术、新业态、新模式的投资;部分制造业将向内陆转移;在国际上,将继续获得和拓展海外市场;推进新型城镇化建设等。
在这种新形势下,我们一开始提到的过去传统的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间的双向资本流动,可能会退出国际舞台。中国主导“一带一路”,更是在倡导发展中国家间的资本流动,以及资本流动在发展中国家更有效率的配置。我认为,这就是国际资本流动的新常态。
编辑:殷悦祥、佳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