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人生》的副标题是“湖区故事”,作者詹姆斯·里班克斯是牧羊人的长子,他的父亲也是牧羊人长子,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英格兰湖区生活和劳作,按季节和放牧的需要来安排节奏,深深扎根于我们大多数人已经失去并逐渐陌生的土地。
而对放牧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很多现代人正在为了离开原生家庭而努力工作,而放牧人的努力工作,则是为了将这一切传统保留下来。
正午书架节选了书中最后几个小节,内容有删节,小标题等也是正午编辑所加。
夏季牧场
1
在山地牧区的远端,我依照指示等待着。我不知道过了多少秒、多少分,或多少小时,因为完全没有时间概念。
被派到我后方的人赶着羊群朝家走,而我就这样看着他们。乔基本上清查完了溪谷,我跟他一起抄近路穿过山地牧区的远端。牧羊犬们追着一只赫德威克公羊从我们身旁跑过,我们停下来“欣赏”这一幕。
“快看呀。”
“嗯。”
“是你的羊。”
“我知道。”
“它的妈妈刚独自走过。”
“现在看来,它会赢。”
“也许。”
“等着瞧吧。”
他走在我身后,赶着羊群穿过欧石楠花地。我越过天际线,把羊群朝下赶向乔,并清查那些泥炭地。我现在是离家最远的一个。我的世界在我们脚下延伸,三种土地组成了我们的世界:草甸(或“水草地”)、沼泽开垦地和山地牧场。羊群一年中就在这三种土地上按照安排好的日程活动,这也就是一年的农活。
山地放牧本质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夏季,山地牧草丰茂,凭借这一优势,牧民们可以依靠放牧解决基本生存问题,或是卖掉羊群赚点钱。山地放牧的耕作方式也就这样在漫长的演化中留存下来。
不弄清楚一件事情过去的情况,后来又发展成什么样,就没法讲清整件事。这听起来有点像鸡和蛋的先后问题(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换成羊和羊羔)。我把我们全年工作的基础流程稍微解释一下,也许有助于理解。简单来说,我们的工作就像下面这样……
盛夏时节,我们得保证小羊健康成长,把母羊和小羊从山地牧场或沼泽开垦地赶下来剪羊毛,并为冬季准备草料。
秋季,为了秋季大市集,我们又把羊群从山地牧场或更高的地方赶下来,把小羊与它们的妈妈分开(妈妈们不久就能恢复过来),处理好多余的小羊和母羊,在“山地牧场丰收季”把它们卖掉。在这短短的几周时间里,通过向低地农民出售多余的育种母羊,并向其他育种人高价出售少量高品质的育种公羊,我们将挣得全年大部分收入。
秋末则是新繁育季的开始,我们会把公羊和母羊放在一起,其中包括刚从其他羊群引入的公羊。这时,特别留下来的小羊(为新一代羊群而保留)也会被赶到低地牧场过冬。利用秋末和冬季的时间,我们还会把富余的小公羊养肥,然后卖给屠夫。我们的工作主要集中在5月至10月,利用山地丰茂的牧草资源,培育种羊,出售给其他牧民(他们十分看重山地羊生的母羊,因为这种羊在低地更健壮,更有生产力),以及养殖小公羊满足肉食需求。这些小羊的买卖可以通过一种中间交易完成,这种交易被称为“仓储式交易”。一个中间商会买下这些小羊并饲养它们。我们就是从这两种生产劳动中挣钱。
冬季的任务就是照看好最重要的那些种羊群,在适当的时候喂食,让它们熬过全年最糟糕的天气。羊群全年大部分时候都吃新鲜青草,但冬季的几个月里青草消失不见,我们就需要给它们喂干草。
冬末或早春时节,我们重点关照那些怀孕的母羊,为生产小羊做准备。
春季的工作就是围绕母羊产子展开,它们将在我们最丰美的土地(水草地)产仔,接着就是照顾成百上千只小羊。
春末或初夏,我们要给母羊和小羊做标记、接种疫苗、除虫,再把它们赶上山地牧场和沼泽开垦地,充分享用夏季茂盛的青草,同时也解放谷底的土地,使其为冬季孕育牧草。
然后,我们再把这些农活从头来一遍,就像我们的先辈们之前做的那样。几个世纪以来,这种农作模式基本没有发生改变。只是规模有所变化(牧场为了生存而进行合并,所以牧场数量有所减少),但基本工作内容并没有变。你可以带一个维京(Viking)人来我们的山地牧场,他能理解我们所做的事情,以及放牧一年的基本劳作模式。不同的山谷和牧场自有其进行每项工作的时间安排。农务进程由季节和必要条件的变换所决定,不受我们意愿控制。
有时候你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山上等其他人,就这样静静地独自等待。云雀会欢唱着飞上天际。有时候你看不见一只羊或一个人,只有远处的主路和村庄。没人真正知道这种山地集体放牧的历史有多长,也许已经有五千年之久。
2
我的脚下和四周是大片天然山地草场。
依照传统,我们这样的湖区牧场拥有公共放牧权,可以在属于某些人的领地上放牧一定数量的羊。这种公共放牧羊群的数量往往约定俗成,需要与山地牧场和冬季低地牧场的放牧能力相匹配。从古至今,这一体系都离不开规则和习俗的制约,以防过度放牧、欺骗或管理混乱。在没有移动电话和电子邮件的年代,能够让人们集体协作共同管理这片土地的唯一方法,就是从习俗和实践两方面达成共识——让每个人都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以及怎么做。过去还有过领地法庭,对那些做错事的人处以罚款,这种实际操作中采取的措施仍然在公权人协会中存在。
11月的时候,我们要召开牧羊人大会,从彼此的牧场找出走失的羊,否则我们就要被其他公权人惩罚。从一片公共牧场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寻找一只迷路的羊,可能意味着90英里路程或更远,而且还要来回奔波。一些牧场主还在不同的公共牧场保留着股份,所以一些山地牧羊人要花大把时间在不同的山地牧场集合。一些年轻牧羊人十分擅长此道,从中获取额外收入,并为此养了很多牧羊犬。
人们对于牧羊人和牧民的生活存在一种诗意想象,认为他们过着一种天人合一、与世隔绝的生活。华兹华斯对这种想法很推崇,他根据自己的童年印象,为世人描绘了这么一幅景象:牧羊人带着他的狗独自待在山地牧场,与自然融为一体。
从个体本身而言,这有时候就是事实——我的祖父辈的人有时候就是孤身一人与羊群和自然世界为伴。但与此同时,从文化和经济上看,牧羊人并不是孤身奋战。我的祖父曾有一片被称为“足球场”的土地。在附近牧场干活的年轻人足够组成两支球队在那儿来一场比赛。而他的工作就是调配人手,让其他人为之叹服,赢得尊重。
众所周知,贝都因人之所以能够在撒哈拉沙漠来去自如,是因为他们对沙丘和沙岭了如指掌,哪怕它们随着时间缓慢移动,贝都因人也能算出沙岭的数量,并能准确地指出它们的位置,还知道如何到达想去的地方。我们的文化传承以及我们对自己和其他人的安排,正是在这样类似的结构基础上发挥作用——如果你能领会其核心,就能驾驭细节。
我的祖父和父亲可以在英格兰北部任意行走,他们总是知道谁曾在某片土地放牧,在此之前又有谁来过,或是谁在邻近牧场放牧。整片土地就是由牧场、羊群和家族编织成的一张纵横交错的关系网。我的父亲几乎不会拼写什么常用单词,但却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我觉得这是对传统意义上的“聪明”的一种嘲弄。我认识的一些最聪明的人都是半文盲。
我的祖父能根据放牧的地点、羊群的品种和牧羊人常去的交易市场,迅速说出在英格兰北部甚至英国其他地区公共牧场放牧的任意一个牧民的名字。他知道每个人一年中的某个时候会在干些什么。他会说,“不要去打扰威尔逊一家(theWilsons)……他们今天正忙着给还没剪毛的杂交小母羊梳毛(他们每年秋季要把这些漂亮的小母羊卖给低地牧场育种)”。如果你翻过山头去到他提到的那座牧场,就会发现他说的是对的。
早在信用审查制度发明以前,这里的人就能迅速分辨社区新来的人是否值得信赖:只要与某个从他原来社区赶来拍卖市场或展览会的人聊上几句就行,而这人的全部家史和经历也会被广而告之。
所以,如果有人落下了偷羊的口实,可就是不得了的丑闻,流言会传遍整个山谷。最近,奔宁山脉地区一户颇受尊敬的牧民家庭就遭受了这样的磨难,许多邻居指责他们偷羊。这桩案子还没有移交法庭审理,我也无法判断他们到底会被定罪还是被判无罪,但这事显然已经在山地放牧社区掀起了轩然大波。我们认识的一位老牧羊人也在那户人家放牧的公共牧场牧羊,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老人家眼含热泪,他无法相信自己信任的人会剪掉羊耳朵上的标识,锯下有标识性烙印的那截羊角,然后把羊偷走。
牧羊人之间有约定俗成的诚实守则。我还记得祖父跟我说过的一件事,他的朋友私下从另一个牧民手里买了一些羊,觉得这些羊的价格相当不错。几周后,他参加了一个羊群交易会,才意识到他实际上是以极低的价钱买到了那些羊,那价格有点太低了,大概每只羊的价钱比市场价便宜了五英镑。他非常信任那个卖主,因此觉得这对卖主不公平。他不是个贪婪的人,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被看作一个贪婪的人。所以,他寄了一张支票给那个牧民,补上了差价,并且为此表示歉意。但卖羊的牧民后来委婉地拒绝兑现支票,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买卖双方你情我愿的交易,他们已经握手成交了。事情就此陷入僵局。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来年继续找那个牧民买羊,并多出价补上去年的差额,而祖父的朋友确实也这么做了。两人都没有动过丝毫念头想在短期内“最大化利益”,而当代城市商人很可能就会这么干。与赚快钱相比,他们都更看重自己的德行和诚实守信的声誉,所谓君子一诺胜千金。
父子之间可以用相同的名字,而姓氏则与牧场的招牌紧密联系在一起。牧场的名字与你的姓氏一样,传达给其他牧民很多有关你的信息。也许有二十个牧民有着相同的姓氏,而牧场的名字就能迅速把他们区分开来。有时候在平时的对话中,牧场的名字甚至可以取代姓氏。
最近我在酒吧里遇到一个人,他认识我的祖父。“如果你有他一半的品质,那么你将是个正直的人。”他严肃地说,然后请我喝了一杯,祖父几十年来的低调和与人为善获得了回报。人们会小心观察任何出现在社区或公共牧场的新面孔,直到他们展现出正直的品质并且循规蹈矩,警报才会解除。他们说只有在这儿待够三代的时间,你才能成为“自己人”(他们说起这些来是总是大笑,但这样的谈笑绝非虚言)。
3
我的祖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