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是一件高兴的事儿

喝酒是一件高兴的事儿（草原往事系列）

喇嘛哥\文

朝格图大爷在牧区是剪羊毛的高手，也是喝酒的高手。我小时候觉得看朝格图大爷喝酒是一种享受，他剪一上午羊毛一个人能喝一瓶酒，他喝酒很安静，小口小口抿着喝，他的表情就像小孩吃珍贵的冰糖一样，很幸福的样子。眼睛眯着，仿佛一口酒能打通人的五脏六腑的通道，整个人的脸上带着幸福的容光，一个人沉浸在曼妙的遐想中。大约几分钟后，朝格图大爷就像补充了能量的超人一般，哼着小曲，剪羊毛就像给羊脱衣服似的，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像朝格图大爷那样的剪羊毛手。

看着朝格图大爷对酒的享受，我们做小孩子的，嘴馋，有一次我实在太向往了，偷偷的喝一小口，辣！冲鼻子的辣，根本无法安静下来，着火一样跳着冲上旁边的沙丘，张大嘴，让风把辣带走。

朝格图大爷看在眼里，抿着嘴笑，嘟囔着：等着吧，长成男人了才能拿得住嘛。酒，酒是敬给神灵的嘛。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预料之中。

年轻的吉拉喝酒果然被朝格图大爷说准了，三五杯下肚，不论春夏秋冬准把上衣脱掉，像准备一场战斗似的，露着结实的肌肉，声音凭空提高几倍，那时候，我妈还年轻，坐在他的身后看他们喝酒，吉拉转过身来说，母亲对他的好，声音很大，像吵架似的，有时候我妈也提醒他：我耳朵不聋，能听得见。倘若这个时候有人打断他的话题，他就突然跪了起来，像想起什么伤心的事情，哭着，哽咽着都不成调，断断续续听清楚了，说，我妈很多年前，像他去世的妈妈一样给他喝过酸奶，那奶香啊，终身陪伴在他的身旁，都深情并茂了。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的人都会陪着他落泪，其实知道内情的人，他就是喝醉了，他妈妈活的好好的嘛。

其木格嫂子喝酒毫不输给草原上的那些男人们，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在一边干活一边陪着男人们喝酒，喝了一斤多酒，还不耽误饮羊、做饭、熬茶、她低吟浅唱的歌里全是他老公芒乃去世后的孤单，唱哭了一桌子喝酒的男人们。

其木格嫂子眼里最瞧不起的就是吉拉喝酒，常常在吉拉动感情的时候，其木格嫂子就鄙视的说：尿水子才多了，能站着尿尿，就不能像女人一样嚎啕。吉拉就很快软下来，讨好的对其木格嫂说：咋么啦？怎嘛啦？喝，谁怕谁？！！

吉拉竟然最后娶了其木格的大女儿海棠，当然这是后话。听说其木格当初以死相逼不让两个年轻人走到一起，现在，脑瘫，吉拉像服侍自己的额吉一样细心照料。吉拉现在喝酒也哭，哭他要强的岳母怎么就突然瘫了呢，他的岳母怎么打发那些寂寞的日子呀。果然吉拉如母亲预言的那样，眼软的像棉裤腰子一样的人，心一定善良的跟油糕似的。我们一点也不奇怪吉拉的善良。

图布新的酒量就是猫量，逢酒必醉。或者在羊圈，或者在沙梁上躺下就睡着了，他一摇三晃的走路，比杂技还复杂，谁看的多了都会眼晕。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的人，喝了酒更是一语不发，像有很多心思的人，像一个孤独的人。事实上，他的生活一直过得无忧无虑，丰衣足食。谁能知道他的沉默从哪里来的，有时候冷峻的有点让人同情，我常常把他想成电影里的那种苦大仇深的男猪脚，一肚子的抱负无人能懂的孤独。

不过那次回家，遇见他，和一条狗玩的能乐成三岁小孩的爽朗，我才知道，他天生就是沉默的人，他喜欢和人之外的一切生灵说话。他至今还住在牧区，他说，他喜欢静，喜欢无忧无虑的宁静，喜欢简单的活着。我是相信他了，只有在草原，他的沉默一点也不沉闷，内心肯定热闹的跟个游乐园似的，因为常听见他和路边的花、草、经过的小动物说的热火朝天，爽朗的笑，像遇见知己似的。

在牧区，喝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为了喝酒，会有很多理由聚在一起，譬如，下雨了，我们要组织人庆贺雨赐草原，刮大风了，我们聚在一起喝酒，他阻止我们外出的脚步，要是谁家剪羊毛了，人手不够，肯定得请人家喝酒，要是谁家娶媳妇聘闺女那更是连天的聚在一起，声势浩大的喝。

在蒙古草原，你就是三个人喝酒，也会喝出热闹和隆重，马头琴、笛子、扬琴等乐器人手一把，拉的，吹的，唱的全有，一首一首的民歌能唱到天明。首首都饱含深情，百唱不厌，我有时候想，每一首歌里，不知道藏着牧民多少心思，像绸子一样绵绵的流淌出来。海海漫漫。

在牧区，喝酒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即使你天天见面，只要有酒，就能打开彼此的心扉，彼此对彼此讲最深情的话，最诚实的忠告，最欣慰的祝福。

大哥达林太也喜欢喝酒，别看他膀大腰圆，喝完酒总干一件傻事，那就是豪迈的说：不想活了。有一次，我们正喝的兴奋，其木格已经开唱，大哥出去方便就没有回来。大家意识到是不是达林太又不想活了？不过大家都知道，方圆几百里除了沙漠和几颗矮树，没有能成就他不想活的任何途径。我们都当笑话一样围观。果然，我们出去，看见他站在矮树上，口中念念有词：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大家鼓励他跳下来，他就羞羞答答的回来了。我至今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觉得不想活了这个游戏有那么好玩吗？

最近几年，我才理解，大哥所谓的不想活了，不是生活中有什么悲情的事情，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他有一颗远方的心。他有一次对我说，人活着，终身只能看着大漠还是大漠有什么意思，他要去看看大海，看高山，看外面的世界。喝了酒，那些梦想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

现在大哥很少喝酒了，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成家了还伸手问他要钱。他也很少提看看大海看看高山的梦想，他也没有了喝酒要死的习惯了。

可能在他心里，这些都是奢侈的事情，他还要努力挣钱给嫂子看病，给儿子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