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过去,我妈不在了,那所座落在林放故里的乡间完小也已是面目全非,但是我相信那里的许许多多如花花一般的女学生一定还记得那个年轻温柔的女老师——咸老师,那里的山山水水也一定会记得。
花花
“妈,什么是婆家?”憋了好几天,我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花花说她寻了婆家了。”
“你小小年纪关心这个做什么?”我妈边收拾碗筷,边开始数落我,“过些日子就让你爸把你接回城去,成天满山疯,要不干脆也给你寻个婆家,留在这里算了。”
“妈!”我瞪了妈一眼,拿起根橡皮筋跑了出去,我虽然还不明白婆家是何物,却从妈的神色中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从北寺北面下山,靠东有一条小路,小路转角处,有条小河,河对面有一茅屋,里面住着龅牙大伯,一个女孩,一只黄狗,一群羊。
这个女孩就是花花。
夜幕降临时,花花赶着羊群回到这座茅屋前,茅屋顶上长着几棵狗尾巴草,墙是泥坯做的,墙皮脱了不少。院子的西北角落有一棵枣树,高处还缀着几颗红枣。
花花把羊群全部赶进破烂不堪的大门,随即挡上几块破木板,防止它们夜间出逃。这个地区传说有“张三”出没,当地人习惯将狼叫成张三。有一次一只羊在晚上逃了出去,她和爹找了一天,最后在山脚的树林里找到一堆羊毛和一滩血渍。
花花是龅牙大伯捡的,花花叫龅牙大伯叫爹。都说花花是附近支青点女支青生的闺女,龅牙大伯去问过,没人承认,后来,支青回城,这事就放下了。
龅牙大伯这几天住在北寺护校,家里只有花花一个人。
醒来时,天还没亮,透过残破的窗棂,她看到星星在闪烁。她心说:真想多睡一会儿。她做了个梦,和上周做的梦一模一样,而且又是梦没做完就醒了。
龅牙大伯的钟声响了,整个茅屋好像恢复了生气。花花爬起来,然后拿起羊鞭,呼唤仍在沉睡的羊群。她早已注意到,只要她一醒,大多数的羊也都开始醒过来,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把她的生命同那些羊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几年来,这些羊跟着她走遍了这片土地,四处寻找草料。“这些羊太熟悉我了,已经了解我的作息规律了。”她喃喃自语。略加思索,她又想,事情可能相反,是她已经熟悉了羊群的生活习性。
然而,总有些羊会拖一会儿才醒,花花便用羊鞭子挨个抽醒它们,同时呼唤着羊的名字。她一直坚信,羊能听懂她说的话。因此她时不时地给羊群说几句话,或者对羊群说一下她想像中娘的样子,或者说一些自己听来的外面的事情,或者说一下自己在野外的孤独和快乐。
我是在公社的集上第一次看到她的,那时刚来北寺不久。
我妈在供销社里买好油盐,还要去公社开个会,嘱咐供销社的售货员照应下我。
“我有羊毛要剪。”女孩走进供销社说,声音小小的。
售货员正打着毛线,呶嘴示意她去隔壁。我也跟着走了出去。外面有好多羊“咩咩”地叫着,看来很多人要剪羊毛。
女孩在隔壁店铺前的石头上坐下,从破布包里掏出本书。
“你也看书?”我奇怪地问,然后顺手拿起她抽书时掉在地下的一个荷包,荷包很旧了,洗得却还干净,上面隐约看到绣着朵荷花。
“别动。”女孩把荷包从我手里拿过去,有点粗野,和她秀气的外表反差挺大。我有些难受。蹲在一边地上看蚂蚁。
“你是北寺的?”稍顷,她从书后抬起眼睛,声音低低地问,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你是北寺新来的老师的闺女吧?”
“你怎么知道?”我拿起她放在一边的羊鞭,学着抽了两下。
“不要吓跑了羊。”她拿过鞭子放在脚边,“你几岁了?”
“我六岁,你呢?”我很高兴她能和我说话,一个人实在无聊死了。
“我十二。”女孩站起来,拉我近前比了比。
“怎么不读书?”我大胆地拿过她手中的书看了一眼,竟然是本数学课本,“你要放羊对吗?”
“放羊也能教会我很多。”女孩回答。她也好像很喜欢和我说话,因为不必总是跟羊群说话了吧?
“你是怎么学会读书识字的?”
“在学校里学会的。”女孩回答。
“哪个学校?”
“北寺。”女孩看了我一眼,“这附近就这一所学校,我爹在那里敲钟。”
“那你为什么放羊呢?。”
“……”轮到她剪羊毛了,她赶着几只着羊走到前边去,没回答我的问题,估计她确信这个问题我永远无法理解。
再见到花花,是我陪我妈去招失学的孩子。
傍晚时分,热闹了一天的学校恢复了宁静。山路如弓弦,我和我妈小心地走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小河,小河宽约一两米,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小河限于财力没能搭桥,就零星在水中间搭上几块石头,供人小心迈过。
趟过小河,我和妈站在孤伶伶的茅屋前。
大门虚掩着。
“有人吗?”我妈喊了一声。
没人应。
我们轻轻推门进去,一股羊膻味扑鼻而来。院子的地上零星散落着羊屎蛋。院子西边用树枝做成的栅栏,里面还散落着些干草。
“夏老师,你怎么来了?”龅牙大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快里面坐。”
“大伯?”我喊了一声,“这是你家啊?好臭。”
“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我妈用眼神制止了我。
“咩咩……”随着几声轻脆的鞭音,一群羊叫着走了进来。
“花花?!”我兴奋地跑上前,抢过羊鞭子,“我来!我来。”
花花将手中的鞭子给我,把手放在嘴边,打了个口哨。羊听话地随着她进到了羊圈。
龅牙大伯提着壶去院子里的土灶烧水。
龅牙大伯活了五十多年,从二十多岁起便守在这小河边。白天去北寺敲钟,傍晚便回到河边扶放学的孩子过河。遇到山洪,还要救起落水的人。他从不思索自己对于身边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
“让花花去读书吧。”我妈说道,对成天守在校园里的龅牙大伯,妈妈没讲大道理。
“识的字够用了,还是算了吧。”龅牙大伯烧起旱烟袋。
……
接下来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花花蹲在土灶边烧火,像没听到什么,火光映红了脸庞,她只是没说话。但我能看出来我妈和我的到来,她非常高兴。
花花在风日里长着,触目为青山绿水,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供养她且教育她。人也很乖,如小羊一样,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也从不发愁,从不动气。但她很想自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有自己的娘,可以坐在教室里读书。这些话她悄悄和羊群说过,可是家里没有女人,里里外外都需要人,爹又成天那么忙。没有娘,自己便是女主人了。更何况,字也识得一些了。可是,她想去找一下娘,凭那点文化肯定不够,而且,娘肯定也不喜欢她只识这么点儿字。
“夏老师,你喝水。”花花倒好水,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我妈身边。手里摆弄着那个旧荷包。
“花花,喜欢读书吗?”我妈低声问她,从没见我妈说话这么温柔。
“嗯。”花花抬头看了眼龅牙大伯,轻轻点了点头。我妈给她理了理头发,从上面摘下根草。花花眼睛里闪着惊喜,脸蛋儿有些红晕。我妈拿起我的手放进花花手里握好,说:“以后有时间多来找欣欣玩。”
花花狠命点了下头,好像有泪含在了眼睛里。
“爹,你听我吹你唱。”我和妈走出去很远,听到茅屋边传来声音。
龅牙大伯便到院子中间唱起来,哑哑的声音,振荡在寂静的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并不太悦耳的山歌,反而使一切更寂静。
“妈,花花为什么不上学?”我紧跟在我妈后面,低声问。
“会来的。”妈说话的声音有点喘。
“龅牙大伯不让对吗?”想到那么可亲的龅牙大伯竟然不让花花上学,我心里有点生气。
“会来的。”夜色中,妈重复着。
不久,花花果然到学校来读书了。
那是我上一年级后不久,老师将个子高我们一个头的花花带到了我们班。
“花花。”下课后,我坐到花花身边,讨好地说。
“……”花花脸羞得红红的,有些难为情。
“你的羊呢?”我悄悄地趴在她耳边问。
花花笑笑不说话。
花花放学总是早早就走了。值日生也不做。
放了学的花花总一溜烟地跑开,有时边跑边低低地学小羊叫,学母牛叫,偶尔还会采一把野花别在头上。我便很羡慕地看着她奔跑。
花花识不少的字,也比我们会算算术,有一次还教我们数羊屎蛋,说她就是数羊屎蛋学会的算术。她有时也会和我们一样跑到村里去玩。山里人家的大蒜多带辫子悬挂在屋檐下。屋角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用斧头劈木头,把劈好的柴堆成小山般。又偶尔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女,穿了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做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大家的日子好像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
“花花,你妈在哪里?”有一天,花花牵着我的手在村里转悠时我悄悄地问,“他们说你没妈是吗?”
“我有妈。”花花松开我的手,“别听她们胡说!我妈和你妈一样,会读书看报,我要像她一样做个有文化的人。”
“哦。”我抬头看了眼花花,没敢再吱声。
“欣欣,爹托人给我找了个婆家。”花花突然指着对面的山头说,“就是那村的,爹说他家有娘,会疼我,等我能挑动两桶水了就嫁过去……”
“什么是婆家?”我没听懂。
花花没回答我,手里不知何时又掏出了那个旧荷包,若有所思地摸着。
我懵里懵懂,心里却有些难过。感觉花花要离开我一样。
后来,听妈和别人谈起,知道花花找的男人是军哥。这年军哥已十七岁,结实如公牛,能泅水,能走长路,凡山里年青人所能做的事,他无一不做,做去无一不精。而我却再没见过军哥。
花花不久便不再上学了。我也很快就要随妈返城。那天龅牙大伯来送我们。
“你身体不好不要送了,我和欣欣路上搭个脚就好。”我妈见龅牙大伯推着独轮车站在门口,很是过意不去。
“这会儿不疼不痒的没啥事,说不定过些日子自己会好了。”龅牙大伯说着把我们的行李绑在独轮车上,“欣欣以后记得再回北寺来玩啊!”
“大伯,你生病了吗?”看着大伯脑门上渗出的汗珠,我轻声问。
“大伯没事,闺女放心。”大伯把我抱到独轮车上坐下,“你们娘俩这么老远到咱村来,走怎么着也得送送啊。”
“花花几时过门?”我妈不知从哪里拿了对崭新的枕巾给大伯,“也没啥准备的,这个送给花花。”
“夏老师你太客气了。我替闺女谢谢你了。”龅牙大伯见推不过,便小心地接过来揣在了怀里,“过了年暖和点吧,闺女也大大。”龅牙大伯叹口气。
我没说话,心里生出很多和年纪不相符的伤感。独轮车绕到河边时,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黄狗,那黄狗汪汪的吠着。花花正站在门外大石边,见黄狗叫,就骂它:大黄,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
然后小跑着过来。
“欣欣,给,留个念想。”花花塞给我一个崭新的荷包,然后趴在我耳边说,“我自己学着做的,那个旧荷包是爹从知青点拿回来的,可能是我娘留下的,以后我还要靠那个找到我娘……”
“你一定能找到你娘的!”我悄悄从怀里拿出本书,“我妈让给你的,别忘了学习。”
“嗯!”花花眼里闪着泪光,用力点了下头。
“快家去,看好羊……”龅牙大伯嚷道。
山道弯弯,我早已没了来时的兴致,回头远远地看到花花赶着一群羊走了过来……
听我妈说,龅牙大伯患了食道癌,花花嫁了不久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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